康格夫人既与太后握手,复引伊文斯及其他诸夫人,与太后相见。余侍侧,窥伺太后,见其状极和蔼,笑容可掬,与曩状大殊。而谓彼等今得相见,实所欣慰。乃命太监携椅入堂,俾诸妇坐。同时太监又进茶焉。太后乃询伊文斯夫人:曾否爱悦中国?以北京之地为如何?寓此者已得几时?尚有几时淹留及居停何处焉。余已熟闻太后语,故凡所询问,无不一一知之。旋康格夫人语其译人,谓久不见太后,谨询起居。太后告余曰:“尔告康格夫人,余之起居殊健,且余见之殊喜。惜余不克时时视朝,不者,可恒相见。”又续言曰:“公主将陪宴也。”于是朝觐始毕。
宴设于太后宫后之养云轩,特铺陈此地以作餐室者。凡果食等均备于此。除太后皇后皇妃外,均与宴。余以布置餐桌,约费两小时始毕。太后谕用外国之白台布,似觉净洁。而掌花园之太监,又以鲜花饰台上。太后又命座位之如何安设,曰:“伊文斯夫人尊客也。康格夫人虽为美公使之妻,然居京者久,故宜以伊文斯夫人居首。”后又告余:“各人座位,一依其阶级为先后,公主及太后侄女为女主人,各相向坐。”余等乃置金制之菜单盘于桌上,及金盘之盛杏仁、瓜子者。其余诸物则银制。且设箸焉。太后并谕:外国之刀叉亦必备。餐为满式,共二十四盘。外则有甜菜及水果等。太后复谕用最美之香槟酒,而言曰:“吾知西妇桓喜酒也。”
时诸宫眷中,竭诚以待客者,吾自思,惟吾一人而已。其故,盖以太后时规范彼等之举止,而训责过严,闻外人之朝觐也,渐生厌恶矣。方余等进食时,一太监来谓余曰:“太后方于其宫中相候。食毕,可导诸夫人往见之。”故余等食既入太后宫,见其方于此迟吾辈。太后起立,嘱吾询伊文斯夫人:曾有所食否?以所飨者,殊不精美也……旋又谓:渠甚愿以其私室,示伊文斯夫人,备渠或知其起居状况。于是乃导之入其卧室中,而请伊文斯及康格夫人坐焉。太监等于时进茶,一如恒时。太后乃请伊文斯夫人稍羁于京,而观各处寺庙焉。曰:“吾国虽古,然无精美之建筑如美国者,知尔见之,必觉各物无不奇特,吾今老矣!不者,吾且周游全球,一视各国风土。吾虽多所诵读,然较之亲临其处而周览之,则相去远甚。虽然,其中盖有难言者,此后吾或可一行。但吾甚惧夫离国也。方吾回銮时,所有各处,几不复能辨识,至今犹有余恐。此间各事,无不惟余是赖。皇帝固太幼也。”
太后乃回顾余等,命延诸夫人周览宫殿及著名之龙王庙焉。庙居颐和园湖中之小岛上。旋康格夫人谓将有所陈白,而语女教士趋前申其说。康格夫人方与此妇人语时,太后已急不可待,欲知其所言者为何事,乃以之询余。以余一人,欲聆两妇之语,又欲聆太后语,诚觉大难。余所仅得而闻之者,仅有一字,则绘像也。以是始得猜其余事。乃余方未能以是告太后,而此妇已进前陈词曰:“康格夫人之来,特有命意之所在,盖有美国画家加尔女士,意欲绘一太后肖像,送之圣路易博览会中。俾彼美人士,得知君临中国之太后,其美果奚似,而乞太后之俞允也。加尔女士者,则烟台海关税务司加尔之妹也。”
时太后状甚惊异,盖此妇言时,渠固悉心听之,惟渠不愿自言不稔其言语耳。乃回首视余,此盖预先布置,欲余翻译之暗记也。然余未即为之译,而康格夫人又嘱其友女教士再为太后述之,盖以太后不洞悉其所语也。太后乃谓余曰:“此妇所言,余殊不明了,余思尔为余言之,当稍佳。”故余乃一一为之详解,惟余知太后必不知绘像之意义,因太后至今尚未摄有肖影故耳。
吾今且释中国人绘像事,彼等必死后为之,盖欲留为纪念,而使其后世拜祷之也。吾见太后有惊诧色,殊不愿其于外人前而呈昧于此事之情状,因潜摄其袖,而语以稍待,将以各事一一为之详释焉。太后答曰:“今且稍为吾释之!”吾乃以宫中习语为之解,语与原有之华语稍异,来宾闻之,佥不得而知。太后于是乃略知其大意,于是谢康格夫人之厚谊,而允稍待以答之。太后语余曰:“尔告康格夫人,凡事余不能独断,必与诸臣商议后,乃能决之,想彼亦有所知。且谓余凡有所举,必格外审慎,毋令国人议余之后。祖先之成规,余固不得不遵守之。”云云。余聆此言,知太后于此事,盖不欲再有所讨论矣。
方是时也,太监总管入跪太后前而奏曰:“舟已齐备,诸夫人可乘此渡湖游庙矣。”太监等此种行为,率由宫眷示以暗号而致之,以太后已疲于话语,而不愿再有所计议此等事故也。余今特于此详释之:凡值外人朝觐时,必派宫眷一人,以伺察太后之举动。苟于某事,觉有不悦,或倦怠状,宫眷乃以暗号示太监总管,渠即入室如前状,中辍其议论,而解其烦困焉。于是太后乃与诸妇人兴辞,而谓其意盖恐诸人归去之太迟,且愿其多得时间,俾可优游以周览各处云。
于是诸夫人乃乘太后之御舟,如上所述者,以赴此岛而游庙焉。庙筑于小岛上,岛之中有一洞,盖从未有人入其中者。俗传此洞为龙王之居,太后深信之。而庙遂以是得名。
余等留庙片刻,回抵宫内,诸夫人即兴辞登轿。既至宫门,易来时之轿而归。余循常例以诸宾所述之言及曾否表示欢迎之感忱,详以入告。太后曰:“吾爱伊文斯夫人,吾料渠乃极佳之女子也,窥其举止,似与向所见之美国女子迥异,余雅喜接晤娴习礼仪之人。”旋又述及绘像一事曰:“奇哉!‘康格夫人何发此想?何谓绘像?趣语吾来!”余谓日须端坐数小时。言未竟,太后面呈惊态,似惮其烦,急问端坐何为。余谓坐之必端,终始如一,盖便画士之临绘耳。太后曰:“像成而余将耋矣。”余告以前旅巴黎时,亦尝倩加尔画士绘有一像。太后即命取视之,俾知真像。余随命身旁太监至余家中取之。太后曰:“曷为必余坐而绘之?岂他人不能为代乎?”余谓:“此乃老祖宗之像,他人焉能代?故必亲坐而后可。”太后问:“坐时每次服饰须同否?余以”必同“答。太后谓:”中国画家,一面其人,即能挥毫而成,殊不费事。泰西高等画家,当亦能尔也。“余乃详述中西画法不同之处,且谓伊苟一见画像,即明其殊异之所在,而所以必坐多日之理由,亦可了然也。太后谓余曰:”女画士性情如何?能华语否?“余答:”素稔加尔女士之为人,固一极端正之女子也,惟不谙华语耳。“太后曰:”渠兄久司海关,渠何以不谙华语?“余谓:”加尔女士离华已久,其旅华时日,计之极短。盖长从事于欧美间也。“太后曰:”渠不谙华语,殊慰余怀。余之踌躇不愿绘像者,即为须留外国人于宫耳。盖宫人类喜闲谈,或将以余不愿人知之事语之。“余谓:”此乃必无之事,加尔女士既不谙华语,宫中舍余等母女三人外,又无谙英语者。“太后曰:”良难深恃,渠等寓宫少时,将能谙习。“又曰:”绘像究须几时蒇事?“余谓:”此全恃坐次之多寡,坐时之修短。“余不欲以实情告,盖恐其不耐此,第谓:”俟女画士抵时,当嘱其速成蒇事也。“
太后曰:“康格夫人之请难却。故余诿谓须商之诸大臣,俾得有暇斟酌,此尔所知者也。如尔素稔女画士之为人,且以为可以容其入宫,则不妨召之来。而余命庆亲王答复康格夫人可也。惟是如何布置,吾等要当先为商酌。盖外国女子留居宫内,向无此例。且吾每入夏季,必避暑颐和园。其地距城甚远,吾意女画士必不能逐日奔波也。然则将何以处此,且必有人长日防守之。兹事良不易解决,余殊无主见,尔又曷能任防守之役耶?纵尔以为能之,而令宫中之人,日间无与谈话之机矣。然夜间又谁与同寝处而守之者。”太后绕室而走,沉思良久,旋忽笑曰:“得矣,吾能幽之如囚,而使之不自觉也。然此则全赖尔母女三人,为吾为之。尔等其各谨慎从事,余亦将为留意焉。余将谕令以醇亲王之府邸为加尔女士税驾之所。”醇亲王为光绪帝之生父,其府邸密迩太后之宫,车行约十分钟可达,在颐和园之外,而不与宫院相接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