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后又曰:“尔晨与同来,暮与同归相处,吾意此为艰难中极妥当之法。惟女画士收发之函件,须时留意,尔其不免倍增辛勤欤!然尔当知余于此类事务,若此不惮烦琐者,盖求免将来之周折耳。尚有一事,亦须格外谨慎,则为监视加尔女士,俾勿与皇帝语。余作此言,盖以皇帝腼腆性成,尔所素知,言语间恐或忤之耳。余于绘像之际,拟另派太监四人,伺候一切。”太后于是又曰:“尔曳余袖时,余见康格夫人注目视尔,不知彼作何想。第尔且不必措意,听其作何想可也。尔之意,纵康格夫人有所误会,余固知之也。且知尔之此举,实所应然。”余谓:“康格夫人,或疑余将劝老祖宗勿允其请。”太后曰:“岂有此理,苟非尔素稔女画士,则余无论如何必不之允。余所虑者,非绘像也,恐将因此发生重大之事端耳。”
翌晨,余接康格夫人来书,恳余勿进间太后,蔑视加尔女士。余即译呈太后。太后阅之,怫然不悦曰:“无人有以此辞达尔之权,彼何人,敢疑尔谮毁加尔女士乎?余今语尔:当尔曳余袖时,彼尝注目而视乎?尔可随意答之,惟须如来书之辞旨。或告以中国宫眷,向无运动太后之例则更佳。且当声明:媒蘖人短尔尚不至卑鄙如此。尔不愿作此语,则可言加尔女士素至交,中心从无谮毁之想。”余乃仍循常例,覆书康格夫人,以免失礼焉。
是日下午,太后舍绘像外,未谈他事。少顷复曰:“加尔女士寓宫之际,余愿康格夫人勿遣彼女教士为其伴侣。苟有此举,余必不坐而绘像。”翌晨,太监携余画像至,未及进呈太后,宫人争来饱观。或谓酷肖,或谓粗劣,余亦不与计较焉。迨余入告太后,太后即命携入御寝。及接画在手,凝神审阅,且手加抚摩,甚以为异。卒乃大笑言曰:“画诚有趣,若以油画者然。如此小技,实生平所未见。像果酷肖,中国画家,鲜有能得其神情者。画上之衣,诚可怪,何两臂与颈,皆袒裼乎?余闻外国妇女之衣,无袖无领,然尚不料有如画上之恶劣焉。尔曷为亦衣此?余意尔必羞以此装示人也。嗣后勿再衣此,余睹之甚诧。以此为文明,庸不可怪,其偶尔衣之乎?抑时衣之乎?岂男子在前,亦作此装乎?”余谓:“此乃妇女寻常晚衣,每临盛宴跳舞会辄衣之。”太后笑曰:“是更不堪!是更不堪!外国事事似见退步。中国妇女于男子之前,礼不得露手腕。而外人竟与吾华理想大异。皇帝常言变政,以此征之,尚不如守吾人旧习为愈也。尔对于西俗之成见,曾变更否?尔以为吾国风俗果远美于外国否?”余见太后厌恶西俗若是之甚,惟能以诚然为答。太后复阅余像,惊问曰:“尔面曷为半白半黑乎?此殊不近情理。尔面固未尝黑,而颈亦如是何耶?”余谓:“黑色之一面,乃背阴之故。盖画士由坐处望之,固应尔也。”太后曰:“加尔女士为余绘像,其黑亦将若是乎?是乃送往美国者,余不愿彼都人士,见余面半白半黑也。”余闻太后言,心思不便以实情告。乃许太后:“俟女画士抵时,将以此意达之。”太后问余:“何时开绘?”余谓:“女画士现仍留沪,康格夫人已致书招之来京,预备一切矣。”后一星期,余接加尔女士书,谓:“拟即日晋京。如蒙太后见召,绘其御容,无任欢幸!”余以来书译呈太后。太后曰:“余殊喜尔亲知加尔女士,令余省事多矣。尔知余或有事告知女士,而不愿康格夫人知之者,余之意,盖谓或有应告女士之事,而为康格夫人所闻,则将以余为极难取悦者。谅尔能知余意者也。此妇既为尔友,则有事语之,当能出以从容,而不致冒昧。余实告尔:此妇苟非尔之契友,则余断不容其至此。盖此事大反常例也。”
闰五月初三日,庆亲王面奏:“女画士已抵京,现与康格夫人同居,请示何日开绘?”太后曰:“容明日复之。余将先查历书,免于凶日为之也。”翌晨朝罢,即查阅历书。良久,卒乃谓余曰:“查历书,须十余日后,始有吉日。”言时授书示余。后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为大吉日。继复择定戍时为吉时,乃晚间七点钟也。余闻之窘甚。盖时已日落,不能开绘。余乃以此意婉告太后。太后答曰:“无妨,此间多电灯,光线甚足。”余谓灯光下为之,不能如日光之佳。“读者当知余汲汲求请易时之意。盖余知加尔女士,决不愿于电灯之下作画故也。太后答曰:”何烦琐乃尔,余自作画,任何光皆可。加尔女士当亦能之。“磋商良久,卒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晨间十钟开绘。定议后,余心大慰。当日太监携余面像进呈太后时,且携有余在巴黎所摄肖像数张,余恐太后见之,将主摄影,而不主绘像。盖摄影速而且易,复无逐日端坐之劳。故余决意不以影片示太后。余等选定绘像日辰之第二日晨间,太后偶过余寝室外廊,即缓步而入。四周顾瞻,盖视器物是否洁净,布置是否得宜,此盖太后第一次入余寝室也。余见太后,顿失所措。盖宫眷之室,御趾不轻临。余既不能任其久立,又不便请其稍坐。清制:皇帝皇后,各有御座。凡有所适,辄由太监携之与俱,不轻坐他人之椅也。余正欲令太监将太后御座携入,太后止余,谓将随便坐之。言已,即坐于一安乐椅上。斯实余之荣幸也。太监乃送茶入,由余接呈太后,以免太监久侍。此盖宫闱之礼,亦藉以示敬耳。太后饮茶毕,即起坐,绕室行,览阅陈设各物。且启余抽屉箱笼,以视衣物之是否折叠整齐也。偶举目,见室隅室上所置之影片,指而问曰:”案上置者,乃何画乎?即近前视之。既取在手,惊而言曰:“噫!此皆尔之影片乎?较尔之画像佳甚,且益逼真,曷为不早示余!”余闻言,茫然不知所对。太后见余有窘状,乃乱以他语。太后凡见宫眷答语时,猝不及备,则辄谈述他事,俾吾人有暇思忖。少顷,复问前事,则吾人即能应声答之矣。
余之影片,皆作欧装以摄者。太后阅之既久,乃言曰:“佳哉此片,美于画像多矣!惟余既有成言,自必践之。余纵须摄影,而与画像一事,毫无与也。所苦者,不能招市肆摄影者入宫,诚难事也!”
余母乃进告太后:言余之一兄,曾研究摄影术有年,其艺尚佳。可即招入为之,当能称意。余于此,须表明余二兄之行状。是时二人皆在宫内当差,一管颐和园电灯处事务,一管太后御用小汽轮。清制:凡满员之子,皆须在宫当差二三年不等。渠等在宫中,可自由行走,且逐日见太后。太后之遇诸少年也,极形仁慈,常与闲谈,如慈母焉。诸少年每日清晨至宫,公务既毕,即须归家。宫中例不准留人过宿也。太后闻余母言,极为惊诧。即问:“何以向不闻述及此事?”余母答称:“因不知太后亦欲摄影,故不敢冒昧进告。”太后笑曰:“嗣后有事,尽可随意直陈。盖余于新颖之事,必求一试。好在外间无人得知也。”言已,即命传余兄至。余兄既至,太后谓之曰:“吾闻尔乃一摄影家,今将有事烦尔。”余兄时已跪下,盖按宫廷之礼,太后有谕,必跪而恭聆,即皇帝之尊,亦不免也。惟宫眷独蒙恩免。盖宫眷长日伺候,太后时与闲谈,故特命免行此繁缛之礼,以免消耗时光也。
太后问余兄以何时得入宫为之摄影,以何种天气适宜。余兄谓拟于今夜归取摄影器来,随时可为之。听老祖宗便,天气不妨事也。太后闻言,乃决意于翌晨为之,且曰:“余拟先摄一乘舆视朝之状,然后再摄他影数种。”复问:“摄影时,须坐许久?”余兄以数秒钟对。太后作惊异状。旋续问:“摄影后,几时可成?俾得早睹之也。”余兄答:“晨间摄影,下午可成。”太后谓:如是妙极!并言拟亲视余兄工作。乃告余兄任于宫内择一相当之室,以为工作之处。并命太监一人,预备一切。
翌晨,天气晴好。八点钟时,余兄携摄影器数具,候于宫院内。太后步入院,一一视之。旋曰:“奇哉!岂以此即能摄人之影?”及闻余兄详解摄影之法后,即命太监一人立于器前,俾彼可由聚光镜片中,望其形状。旋忽惊问曰:“尔首曷为颠倒!倒立乎?抑直立乎?”余等告以摄影之后,其状即不如是。太后得此观象,欢然自得。且啧啧称奇,卒命余立器前,仍由聚光镜中视余作何状。继复与余易地而处,命余由聚光镜中视之,挥手不置。及闻余述其举动也,色殊愉悦。
太后旋登御舆,命舆夫舁之行。将过摄影器时,余兄已摄得一影。既过,太后回顾问余兄已否摄取其影,兄以已摄对。太后曰:“曷为不先告余?容过严肃。后再摄时,须先语余,俾令面容和悦也。”
余知太后极为愉快。临朝之际,余等咸处屏后。余见太后状,似欲急术退朝,以便再摄数影者。是日临朝仅二十分钟,盖罕有之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