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之反为浇,和之反为衅,序之反为逼。使浇教亲,同室异心;使浇教浇,厥德腥躁。使衅教和,不根谓何?使衅教衅,内乱乃蔓。使逼教序,于何能秩?使逼教逼,群类携贰。虽有善走,饥躯不能以行;虽有善饰,违心不能以名,其所浸浔积败者然也。左氏之言曰:“夫坚树在始,始不固本,终必槁落。”是故田野不辟,不可以艺黍稷;户庭不理,不可以长臣民。浊其源而清其流,枉其木而直其景,不可得也。火乘风而毋燎于原,蚁穿穴而毋溃于防,更不可得也。《诗》曰:“其何能淑?载胥及溺!”言君之不然,则臣民咸濡染之也。
是故君臣贤否之概:君不教亲,则其臣必有庭帏不顺者;君教亲,则其臣毋敢后庭帏而先勋伐焉。君不教和,则其臣必有帷薄不修者;君教和,则其臣毋敢轻帷薄而重荐绅焉。君不教序,则其臣必有埙篪不叶者;君教序,则其臣毋敢塞埙篪而通声气焉。毋后庭帏、先勋伐,于是乎孝与忠一性始焉;毋轻帷薄、重荐绅,于是乎内与外一行检焉;毋塞埙篪、通声气,于是乎亲与疏一品节焉。孝与忠一性始,于是乎佐其君以教亲焉;内与外一行检,于是乎佐其君以教和焉;亲与疏一品节,于是乎佐其君以教序焉。是故掌伦物者谓之君,理伦物者谓之臣。伦物之外无道德,道德之外无礼乐,礼乐之外无风俗,风俗之外无气运。
《书》曰:“尔惟风,下民惟草。”是故古今治忽之总:君臣教亲,则其民厚;不教亲,则其民凉。君臣教和,则其民脱;不教和,则其民狂。君臣教序,则其民析;不教序,则其民盲。唯凉也,故父子争讼,民不知非;唯狂也,故夫妻反目,民不知非;唯盲也,故兄弟如秦越,民不知非。唯兄弟如秦越也,故民不自爱其兄弟而爱其官长者鲜矣。唯夫妻反目也,故民不自爱其夫妻而爱其井里者鲜矣。唯父子争讼也,故民不自爱其父子而爱其君王者鲜矣。唯民不爱其官长也,故不服训典,不遵禁令,一有缓亟而出死力以捍卫其官长者鲜矣。唯民不爱其井里也,故水潦旱乾、饥馑相望而不横行剽掠、摧残井里者鲜矣。唯民不爱其君王也,故污其身以从盗贼,输其情以资敌国,而履后土,而戴皇天,有所恐惧顾惜,不敢背其君王者鲜矣。有子曰:“其为人也孝弟,而好犯上者鲜矣;不好犯上,而好作乱者,未之有也。”是故民犯上作乱,由于不孝弟;民不孝弟,由于君臣不以身教;君臣不以身教,由于剥天之心而好治人之事。剥天之心,由于昧没;昧没由于不考理。好治人之事,由于骄亢;骄亢由于不守气。不考理,故伦物斩;伦物斩,故多内匮。不守气,故言动违;言动违,故多外侮。内匱外侮,积渐使然。祸生有胎,贼至有门。然则民何罪之有焉?昔汤之言曰:“其尔万方有罪,在予一人;予一人有罪,无以尔万方。”伊尹之言曰:“一夫不获,则曰时予之辜。”於乎!此汤、伊尹之所以为圣也乎!圣如汤,而曰“予一人有罪”;圣不如汤万万者,可以内省矣。圣如伊尹,而曰“时予之辜”;圣不如伊尹万万者,可以内省矣。
训终
浮邱子曰:君子之道,必谦必健。谦以终其心也,健以终其气也。谦之著为谨,其反也为放,为傲。健之著为奋,其反也为舒,为颓。凡始乎谨、继乎放、终乎傲者,心之常也;始乎奋、继乎舒、终乎颓者,气之常也。诗曰:“行百里者,半于九十”,言末路之难也。是故君子必去十傲,然后节无厉;节无厉,然后驯之于其所必驯。必去十颓,然后气无馁;气无馁,然后树之于其所必树。
十傲维何?一曰居高傲下,则势焰横,精理衰;二曰舞智傲愚,则计术诡,淳意索;三曰信今傲古,则典册废,法令耸;四曰倚人傲天,则灾眚数,修省稀;五曰宠新傲故,则耇老挫,侠少妍;六曰庇亲傲疏,则私爱伸,群策弃;七曰护过傲功,则猜忌生,勋庸阻;八曰喜谀傲直,则好尚溺,忠谠枯;九曰用独傲众,则是非颛,听睹壅;十曰匿微傲著,则黑白移,描画魗。
十颓维何?一曰滥赏故恩颓,恩颓则爵禄不足以劝善良;二曰数赦故威颓,威颓则斧钺不足以惩奸猾;三曰陋俗故名颓,名颓则丰采不足以生向慕;四曰浮文故实颓,实颓则本根不足以大庇荣;五曰失道故教颓,教颓则师儒不足以资摩砺;六曰失德故养颓,养颓则农桑不足以广生聚;七曰积魗故文颓,文颓则礼乐不足以章节和;八曰积忨故武颓,武颓则兵戈不足以伸击断;九曰弱植故气颓,气颓则风雷不足以树肩荷;十曰末流故运颓,运颓则日月不足以成景光。
《书》曰“满招损,谦受益”,言去傲从谦也。《易》曰:“其柔危,其刚胜”,言去颓从健也。去傲从谦,然后皇心细;皇心细,然后政理入。去颓从健,然后国气旺;国气旺然后众志成。毋始乎谦、终乎傲,然后皇心一;皇心一,然后政理常。毋始乎健、终乎颓,然后国气纯;国气纯,然后众志定。政理入,然后无偏执;常,然后无中更。无偏执,无中更,然后人民乐利必由之。众志成,然后无积弛;定,然后无骤溃。无积弛,无骤溃,然后社稷久长必由之。
是故天道不能顿为寒暑,主道不能顿为隆替。天覆万物,行四时,始之终之,天道乃备。主牧万民,莅百官,始之终之,主道乃详。《易》曰:“亢龙有悔,与时偕极”,诫终乎傲也。《书》曰:“为山九仞,功亏一篑”,诫终乎颓也。江海虽左,长于百川,以其善下也。登泰山则天下小,以其不让土壤而成其高也。雷霆发,则百果草木皆甲坼,以其能鼓舞之也。金石积于千年,以其质理足以不枯槁也。是故谦者吉,傲者凶,健者存,颓者亡。桀、纣之凶也以傲,秦、隋之主之凶也亦以傲。君子谓秦、隋不师谦而师傲,必不冀矣。周既东迁,故其亡天下也以颓;宋既南渡,故其亡天下也亦以頹。君子谓宋不师健而师颓,愈不冀矣。是故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,问于守庙者曰:“此为何器?”对曰:“此盖为宥坐之器。”孔子曰:“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,中则正,满则覆,明君以为至诚,故常置之于坐侧。”孟子言于齐王曰:“挟泰山以超北海,语人曰我不能,是诚不能也。为长者折枝,语人曰我不能,是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故王之不王,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;王之不王,是折枝之类也。”於乎!采孔子之言,则庶乎毋傲乎!采孟子之言,则庶乎毋颓乎!世亡孔子,则谁其能借宥坐之器以止人主之傲者乎?世亡孟子,则谁其能借折枝之类以起人主之颓者乎?
夫斧不得柯,用不伸;主不得臣,病不治。是故上以傲,而下有积德老成之臣启其悟、折其狂,兼有极言毋隐之臣责其难、制其败,国之福也,其犹有终;上以傲,而下有承意阿偏之臣从其欲、逢其恶,兼有挟势横取之臣造其端、鼓其虐,国之祸也,是以无终。上以颓,而下有丹心浩气之臣拯其危、济其艰,兼有卓闻妙见之臣析其微、发其昧,国之福也,其犹有终;上以颓,而下有震荡飘忽之臣唱其奸、生其毒,兼有因循缩朒之臣习其安、忘其匮,国之祸也,是以无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