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:荀子之所謂性,亦孟子之所謂住;孟子知性之全體,其餘皆不知性之全體,故惟孟子與孔子合。然指為性者,實古今所同謂之性。至告子所謂性,朱子謂一似荀子言性惡,一似揚子言善惡混,一似釋氏言作用是性。今以荀揚不與釋氏同,則告子不得與荀揚同矣,豈獨與釋氏所謂性相似歟?
曰:然。老聃莊周之書,其所貴焉者咸此也,杞柳、湍水之喻,胥是物也。其視仁義,視善不善,歸之有欲有為以後事;而其保此性也,主於無為自然,即釋氏云,不思善,不思惡,時認本來面目是也,實一說而非有三說。(十七)
問:告子釋氏指何者為性?
曰:神氣形色,古賢聖一視之,修其身期於言行無差謬而已矣,故孟子曰:"形色天性也,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。"人物成性不同,故形色各殊。人之形,官器利用,大遠乎物,然而幾如物之蠢然,是不踐形也;於人之道無憾無失,斯為踐形耳。老聃莊周告子釋氏,其立說似參差,大致皆起於自私,皆以自然為宗。彼視一身之中,具形氣以生,而神為之主宰,因貴比神,以爲形氣之本,究之神與氣不可相離,故老子曰:"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,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。"其言乎天地間也,曰:"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"從此而分陰陽,一生二也;陰陽與此而三,二生三也;言乎人物三者咸具,陰也陽也,沖氣以為和,即主宰之者也。彼見於氣可言有,神存乎其有,而不可謂有,又不可謂無,然不離氣者也,故曰沖氣。上之原於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之道,不離氣而別於氣,故曰:"道之為物,惟恍惟忽,忽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忽兮,其中有物。"莊子言神之主宰於身,則曰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朕,曰:"其有真君存焉,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"繼之曰:"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,與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。"言此神受形而生,則不去以待,形化而有血氣乃有情欲,皆足以戕之,趨於速敝也。又曰:"終身役役,而不見其成功,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衰邪!"言求諸外者,徒勞其神者也。又曰:"人謂之不死,奚益?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"言人壽有修短,雖不死之日,不知保此心,為形君之神,至與形俱敝也。釋氏人死為鬼,鬼復為人之說,與莊子此條同。老氏言長生久視,釋氏言不生不滅,語似異,而以死為返其真,視形體為假合,從而空之,不過恐害其神之自然,指歸不異也。(告子同於釋氏,以神識為性,釋氏謂之曰真空,謂之曰作用。謂真空則能攝眾有而應變,謂即此識情便是真空妙智,謂湛然常寂,應用無方,用而常空,空而常用,用而不有,即是真空,空而不無,即成妙有,故言空是性,又言作用是性。釋氏書中,問如何是佛,曰:"見性是佛。"如何是性,曰:"作用為性。"如何是作用,曰:"在目曰見,在耳曰聞,在鼻臭香,在口談論,在手執捉,在足運奔,徧見俱該法界,收攝在一微塵,識者知是佛性,不識喚作精魂。"此皆生之謂性之說也,固無取乎善惡之分。其顯然道破處,
如云不思善,不思惡,時認本來面目,即告子性無善無不善宗旨。後世禪家不云不思善而渾其語,如《傳燈錄》云:"飢來喫飯困來眠。"即老子所云:"上士聞道,勤而行之;中士聞道,若存若亡;下士聞之,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爲道。"彼飢食困眠,聞之即可大笑,此即致虛極,守靜篤,即勤而行之;致虛未極,守靜未篤,乃若存若亡也。其說大都主於一切空之,便妙用無方。老聃莊周告子釋氏立言不同,而同出一轍如是!)宋時如陸子靜,楊敬仲,及明王文成諸人,其言論皆如此。(子靜之言曰:"
收拾精神,自作主宰,萬物皆備於我,何有闕欠?當惻隱時,自然惻隱;當羞惡時,自然羞惡;當寬裕溫柔時,自然寬裕溫柔;當發強剛毅時,自然發強剛毅。"又曰:"惡能害心,善亦能害心。"敬仲之言曰:"目能視,所以能視者何物?耳能聼,所以能聼者何物?口能噬,鼻能嗅,所以能噬能嗅者何物?手能運用,足能步趨,心能思慮,所以能運用步趨思慮者何物?"王文成之言曰:"聖人致知之功,至誠無息。其良知之體,皦如明鏡,妍媸之來,隨物見形,而明鏡曾無留染,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。無所住而生其心,佛氏曾有是言,未為非也。明鏡之應妍者妍,媸者媸,一過而不留,即無所住處。"又曰:"本來面目,即吾聖門所謂良知,隨物而格,是致知之功,即佛氏之常惺惺,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。體段工夫,大略相似。"文成釋格物為扞禦外物。)在老聃莊周告子直據己見而已。故告子言無善無不善,言無分於善不善,言義外者,後人因孟子嘗辨之,則以此為善,己無可復加,為仁義禮智皆備,且所稱者出《中庸》《大學》《孟子》之書,以飾其說,學者不可不辨別疑似也。(十八)
問:邵子云:"神無方而性有質。"又云:"性者道之形體,心者性之郛郭。"又云:"人之神即天地之神。"合其言觀之,所謂道者,指天地之神無方也;所謂性者,指人之神有質也。此老聃莊周釋氏之所謂道,所謂性,而邵子亦言之,何也?
曰:邵子之學,深得於老莊,其書未嘗自諱。以心為性之郛郭,謂人之神,宅此郛郭之中也。朱子於其指神為道,指神為性者,皆轉而以理當之。邵子之書有曰:"道與一,神之強名也。"幾以道為不足當神之稱矣。其書又曰:"神統於心,氣統於腎,形統於首;形氣交而神主乎其中,三才之道也。"此以神周乎一身而宅於心,為之統會也。又曰:"氣則養性,性則乘氣;故氣存則性存,性動則氣動也。"此則導養之說,指神之炯炯而不昧者為性,氣之絪缊而不息者為命,神乘乎氣,而資氣以養也。(王文成云:"夫良知一也,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,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。"立說亦同。)(十九)
問:張子云:"由太虛有天之名,由氣化有道之名,合虛與氣,有性之名,合性與知覺,有心之名。"別性於知覺,其所謂性,似同於程子所云"性即理也。"與邵子指神為性者有異。(陳器之云:"仁義禮智者,義理之性也;知覺運動者,氣質之性也。有義理之性,而無氣質之性,則義理必無附著;有氣質之性,而無義理之性,則無異於枯死之物。故有義理以行乎血氣之中,有血氣以受義理之體,合虛與氣而性全。")然以虛指理,古賢聖未嘗有是稱,不幾猶釋氏言空是性歟?
曰:釋氏所謂空是性者,指神之本體。又言作用是性,則指神在形質之中,而能知覺運動也,張子云:"神者太虛妙應之目。" 是其所謂虛,亦未嘗不以為神之本體。而又曰:"天之不測謂神,神而有常謂天。"然則由太虛有天之名者,以神而有常為言。釋氏有見於自然,故以神為已足;張子有見於必然之為理,故不徒曰神,而曰神而有常,此其所見近於孔孟,而異於釋氏也。然分理氣為二,視理為如一物,故其言用也,求其物不得,就陰陽不測之神以言理,以是為性之本源,而目氣化生人生物曰"游氣紛擾,合而成質者,生人物之萬殊",則其言合虛與氣。虛指神而有常,氣指游氣紛擾,乃雜乎老釋之見,未得性之實體也。惟由氣化有道之名一語,合於易言一陰一陽之謂道。又曰:"神、天德,化、天道。"道以化言,是也;德以神言,非也。彼釋氏自貴其神,亦以為足乎天德矣。張子之書又有之曰:"氣有陰陽,推行有漸為化,合一不測為神。"聖人復起,不易斯言。邵子言形可分,神不可分,語可參觀。以人物驗之,耳目百體會歸於心,心者,合一不測之神也。如耳目鼻口之官,是形可分也,而統攝於心,是神不可分也。夫天地間有陰陽,斯有人物,於其推行謂之化,於其合一謂之神,天道之自然也;於其分用為耳目百體,於其合一則為心,生物之自然也。是故就天地言,化其事也,神其能也,事能俱俱無憾,天地之德也。人之血氣本乎化,人之心知配乎神,血氣心知無失,配乎天地之心知無憾無失,夫是之謂理而已矣。由化以知神,由化與神以知德。天之生物也,使之一本,而以性專屬之神,則目形體為假合,以性專屬之理,則謂才說性時,已不是性,皆二本故也。(二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