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来天下之乱,每自多盗始。涓涓不绝,流为江河,为虺不摧,为蛇若何?粤匪、捻匪,其明证已。盗贼之课,可不严乎?一县之大,百里至三五百里耳,其当冲要者尤少,文武足以联其势,民人足以助其力,商贾足以济其费。清查保甲以绝其巢窟,训练丁壮以作其声威,多耳目以防之,厚赏劳以购之,勤护送以伺之,时或聘技勇作贾装以诱之,但使中材之吏尽心尽力,何盗不可治?宜严其课,所治期年内盗发至再而三不获者,文武皆褫职,禁锢终身,讳盗者杀无赦,盗风其少息乎?或曰:今课非不严,正以过严故讳盗。汉沉命法,群盗不发觉,发觉而捕不满品者,二千石以下至小吏,主者皆死。吏畏诛有盗不敢发,府亦使其不言,故盗贼浸多。盖自汉时已然,不如宽其课使不必讳,则发觉多而盗可少。不知此眉睫之论也。境有无盗,万目昭彰,此而可讳,即其时之政教可知。噫,三代以下,君民隔而上下之情不通也,其流弊非一端矣。道又在反其本。
制洋器议
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,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上指者,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,地球中第一大国,而受制于小夷也!以地球三百六十度,每度二百五十里,[或云二百里,或云二百三十里]如圆周积计之,大海三分去一,实为方一里者十三亿五千万。我大清国北自兴安岭,南至崖州,距四十三度,计万七百余里;东自库页岛,西至噶什喀尔,距七十七度,计万九千余里。截赢补缩,约南北八千里,东西万一千里,为方一里者八千八百万,是一国而居地球十有五分之一也。余百许国,俄、英、法、米为大,据英人《地里全志》稽之,我中华幅员八倍于俄,十倍于米,百倍于法,二百倍于英。但就本国言,属部不与,地之大如是,五洲之内,日用百需,无求于他国而自足者,独有一中华。地之善又如是,虽彼中舆地书,必以中华首列,非畏我,非尊我,直以国最大,天时、地利、物产无不甲于地球而已。而今顾靦然屈于四国之下者,则非天时、地利、物产之不如也,人实不如耳!彼人非倛首重瞳之奇,我人非僬侥三尺之弱,人奚不如?且中华扶舆灵秀,磅礴而郁积,巢、燧、羲、轩数神圣,前民利用所创始,诸夷晚出,何尝不窃我绪余,人又奚不如?则非天赋人以不如也,人自不如耳!天赋人以不如,可耻也;可耻而无可为也,人自不如,尤可耻也。然可耻而有可为也,如耻之,莫如自强。
夫所谓不如,实不如也,忌嫉之无益,文饰之不能,勉强之无庸。向时中国积习长技俱无所施,道在实知其不如之所在,彼何以小而强,我何以大而弱?必求所以如之,仍亦存乎人而已矣。以今论之,约有数端,人无弃材不如夷,地无遗利不如夷,君民不隔不如夷,名实必符不如夷。四者道在反求,[以上诸议备矣]惟皇上振刷纪纲,一转移间耳,此无待于夷者也。
至于军旅之事,船坚炮利不如夷,有进无退不如夷,[注:夷人练兵首重行步,先较定远近若干丈尺,行若干步,又较定钟表若干分秒,行若干步,千人一律,行军时两胯齐举,其间虽流矢洞穿,无碍阵法之整,实胜于我。然岂我不能为之事乎?《书》曰:“不愆于六步七步,乃止齐焉。”古法本如是,亦礼失求野之一证,又以《左传》“视其辙乱”之说言之,则古时车战,虽乘马之步亦齐也]而人材健壮未必不如夷。是夷得其三,我得其一,故难胜。北兵亦能有进无退,是我得其二,故间胜。粤人军械半购诸夷而不备,并能有进无退,是我得其二有半,故半胜。然即良将劲兵,因械于敌,如天之福,十战十胜,而彼能来我不能往,犁庭扫闾固无其事,后患正无已时,而况乎胜负未可知也。得三与得二有半,究有间也,何如全乎其为得三之相当也。果全乎其为得三,不特主客异形,劳逸异势,且我有可以穷追之道,彼有惧我报复之心,殆不啻相当焉,斯百战百胜之术矣。夫得二之效,亦道在反求而无待于夷,然则有待于夷者,独船坚炮利一事耳。
魏氏源论驭夷,其曰:“以夷攻夷,以夷款夷。”无论语言文字之不通、往来聘问之不习,忽欲以疏间亲,万不可行。且是欲以战国视诸夷,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。魏氏所见夷书、新闻纸不少,不宜为此说。盖其人生平学术喜自居于纵横家者流,故有此蔽。愚则以为不能自强,徒逞谲诡,适足取败而已,独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一语为得之。夫九州之人,亿万众之心思材力,殚精竭虑于一器,而谓竟无能之者,吾谁欺?惟是输、倕之巧至难也,非上知不能为也;圬镘之役至贱也,虽中材不屑为也。愿为者不能为,能为者不屑为,必不合之势矣,此所以让诸夷以独能也。道在重其事,尊其选,特设一科以待能者。
宜于通商各口拨款设船炮局,聘夷人数名,招内地善运思者,从受其法,以授众匠,工成与夷制无辨者赏给举人一体会试,出夷制之上者赏给进士一体殿试,廪其匠倍蓰,勿令他适。夫国家重科目,中于人心久矣。聪明智巧之士,穷老尽气,销磨于时文、试帖、楷书无用之事,又优劣得失无定数,而莫肯徙业者,以上之重之也。今令分其半,以从事于制器尚象之途,优则得,劣则失,划然一定,而仍可以得时文、试帖、楷书之赏,夫谁不乐闻?且其人有过人之禀,何不可以余力治文学,讲吏治,较之捐输所得不犹愈乎?即较之时文、试帖、楷书所得不犹愈乎?即如另议,改定科举,而是科却可并行不悖,中华之聪明智巧必在诸夷之上,往时特不之用耳。上好下甚,风行响应,当有殊尤异敏、出新意于西法之外者,始则师而法之,继则比而齐之,终则驾而上之。自强之道,实在乎是。
昔吴受乘车战阵之法于晋,而争长于晋;赵武灵为胡服而胜胡。近事俄夷有比达王者,微服佣于英局三年,尽得其巧技,国遂勃兴。安南、暹罗等国,近来皆能仿造西洋船炮。前年西夷突入日本国都,求通市,许之,未几,日本亦驾火轮船十数遍历西洋,报聘各国,多所要约,诸国知其意,亦许之。日本蕞尔国耳,尚知发愤为雄,独我大国,将纳污含垢以终古哉?孟子曰:“国家闲暇,及是时明其政刑。”又以敌国外患同于法家、拂士。尹铎曰:“委土可以为师保。”今者诸夷互市,聚于中土,适有此和好无事之闲隙,殆天与我以自强之时也。不于此急起乘之,只迓天休命,后悔晚矣。或曰:管仲攘夷狄,夫子仁之;邾用夷礼,《春秋》贬之。今之所议,毋乃非圣人之道耶?是不然,夫所为攘者,必实有以攘之,非虚憍之气也。居今日而言攘夷,试问其何以攘之?所谓不用者,亦实见其不足用,非迂阔之论也。夫世变代嬗,质趍文,拙趍巧,其势然也。时宪之历,钟表、枪炮之器,皆西法也。居今日而据六历以颁朔,修刻漏以稽时,挟弩矢以临戎,曰:吾不用夷礼也,可乎?且用其器,非用其礼也,用之乃所以攘之也。以经费言之,军械之价常十倍,然利钝所分,胜败系之,固当别论。轮船亦然。然彼则一年而一运,此则一年而一二十运,移往时盐船、粮船费用改造轮船,即百船已不止千船之用,无事可以运盐转粟,有事可以调兵赴援,呼应奔走无不捷,岂特十倍之利哉?
或曰:购船雇人何如?曰:不可,能造、能修、能用,则我之利器也;不能造、不能修、不能用,则仍人之利器也。利器在人手,以之转漕,而一日可令我饥饿;以之运盐,一日可令我食淡;以之涉江海,一日可令我覆溺。仓卒有隙,幡然倒戈,舟中敌国,遂为实事。而购值不赀、岁修不赀、赏犒不赀、使令之不便、驾驭之不易,其小焉者也。是尚未如借兵雇船之为愈也,借兵雇船皆暂也,非常也。目前固无隙,故可暂也;日后岂能必无隙?故不可常也,终以自造、自修、自用之为无弊也,夫而后内可以荡平区宇,夫而后外可以雄长瀛寰,夫而后可以复本有之强,夫而后可以雪从前之耻,夫而后完然为广运万里!地球中第一大国,而正本清源之治、久安长治之规,可从容议也。
夫穷兵黩武,非圣人之道,原不必尤而效之。但使我有隐然之威,战可必克也,不战亦可屈人也,而我中华始可自立于天下。不然者,有可自强之道,暴弃之而不知惜;有可雪耻之道,隐忍之而不知所为计,亦不独俄、英、法、米之为虑也。我中华且将为天下万国所鱼肉,何以堪之?此贾生之所为痛哭流涕者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