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日知录》曰:“柳宗元言,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,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,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,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。由此论之,则天下之治,始于里胥,终于天子。其灼然者矣。故自古及今,小官多者其世盛,大官多者其世衰。”又曰:“洪熙元年七月丙申,巡按四川监察御史何文渊言,太祖高皇帝今天下州县设立老人。必选年高有德众所信服者,使劝民为善。乡间争讼,亦使理断。下有益于民事,上有助于官司。比年所用,多非其人。或出自隶仆规避差科,县官不究年德如何,辄令充应。使得凭藉官府,妄张威福,肆虐闾阎。或遇上司官按临,巧进谗言,变乱黑白,挟制官吏。比有犯者,谨已按问如律。窃虑天下州县,类有此等,请加禁约。上命申明洪武旧制,有滥用匪人者,并州县官皆诸法。然自是里老之选轻,而权亦替矣。”又曰:“巡检即古之游徼也,洪武中尤重之。而特赐之敕,又定为考课之法。及江夏侯周德兴巡视福建,增置巡检司四十有五。自弘治以来,多行裁革。所存不及曩时之半。巡检裁则总督添矣。何者?巡检遏之于未萌,总督治之于已乱。”
杨万里作《选法论》,其上篇曰:“臣闻选法之弊,在于信吏而不信官。信吏而不信官,故吏部之权不在官而在吏。三尺之法,适足以为吏取富之源,而不足以为朝廷为官择人之具。所谓尚书侍郎二官者,据案执笔,闭目以书纸尾而已。且夫吏之犯法者必治,而受赇者必不赦。朝廷之意,岂真信吏而不信官者邪?非朝廷之意也。法也,意则信官也。法则未尝信官也,朝廷亦不自信也。天子不自信,则法之可否孰决之?决之吏而已矣。夫朝廷之立法,本以防吏之为奸。而其用法也则取于吏而为决,则是吏之言胜于法,而朝廷之权轻于吏也。其言至于胜法,而其权至重于朝廷。则吏部长贰,安得而不吏之奉哉。长贰非曰奉吏也。曰:“吾奉法也。”然而法不决之于官而决于吏,非奉吏而何。夫是之谓信吏而不信官。今有一事于此,法曰如是可,如是而不可。士大夫之有求于吏部,有持牌而请曰:“我应夫法之所可行。”而吏部之长贰亦曰可,宜其为可,无疑也。退而吏出寸纸以告之曰“不可”,既曰不可矣。宜其为不可,无改也。未几而又出寸纸以告之曰“可”。且夫可不可者,有一定之法。而用可不可之法者,无一定之论。何为其然也?吏也。士大夫之始至也,恃法之所可,亦恃吏部长贰之贤,而不谒之吏。故与长贰面可之。退而问之吏,吏曰:“法不可也。”长贰无以语,则亦曰然。士大夫于是不决之法,不请之长贰,而以市于吏。吏曰:“可也,而勿亟也。”伺长贰之遗忘,而画取其诺。昨夺而今与,朝然而夕不然。长贰不知也,朝廷不诃也。吏部之权,不归之吏而谁归。夫其所以至此,其始也有端,其积也有渐。而其成也,植根甚固而不可动摇矣。然则曷为端,其病在于忽大体、谨小法而已矣。吏者从其所谨者而中之,并与其所忽者而窃之。此其为不可破也。且朝廷何不思之。曰,吾之铨选,果止于谨小法而已。则一吏执笔而有余也,又焉用择天下之贤者,以为尚书侍郎也哉。则吾之所以任尚书侍郎者,殆不止于谨小法而已。是故莫若略小法而责大体,使知小法之有所可否。初无系于大体之利害,则吏部长贰得以出意而自决之。要以不失夫铨选之大体,而不害夫立法之大意而已。责大体而略小法,则不决于吏而吏之权渐轻,吏权渐轻,然后长贰之贤者,得以有为。而选法可以渐革也。其下篇曰:臣闻吏部之权,不异于宰相,亦不异于一吏。夫宰相之与一吏,不待智者而知其悬绝也。既曰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,又曰亦不异于一吏者何也?今夫进退朝廷之百官,贤者得以用而不肖者得以黜,此宰相之权也。注拟州县之百官,下至于簿尉而上至于守贰,此吏部之权也。朝廷之百官,自大科异等与夫进士甲科之首者,未有不由于吏部也,未有不由于吏部而官者。今日之簿尉,未必非他日之宰相。而况今日宰相之所进退者,台阁之所布列者,皆前日之升阶揖侍郎者也。故曰,吏部之权,不异于宰相。虽然,吏部之所谓注拟何也?始入官者,则得簿尉。自簿尉来者,则得令丞。推而上之,至于幕职,由是法也。又上之至于守贰,由是法也。其宜得者,则曰应格。其不宜得者,则曰不应格。曰应格矣,虽贪者疲忄壖者老耋者乳臭者愚无知者庸无能者,皆得之。得者不之愧,与者不之难也。曰不应格矣,虽真贤实能廉洁守志之士,皆不得也。不得者莫之怨,不与者莫之恤也。吏部者曰,彼不愧不怨,吾事毕矣。如募焉,书其役之高下而甲乙之,按其役之远近而劳逸之。呼一吏而阅之簿,尽矣。此县令之以止小民之争也。吏部注拟百官,而寄之以天下之民命,乃亦止于止争而已矣。故曰,亦不异于一吏。今吏部亦有所谓铨量者矣。揖之使书,以观其能书乎否也。召医而视之,以探其有疾与否也。赞之使拜,以试其视听之明暗,筋力之老壮也。曰铨量者,如是而已矣。而贤不肖愚智何别焉?昔晋用山涛为吏部尚书,而中外品员,多所启拔。宋以蔡廓为吏部尚书,廓先使人告宰相徐羡之曰,若得行吏部之职则拜,不然则否,羡之答云,黄散以下皆委廓。犹以为失职,遂不拜。盖古之吏部,虽黄门散骑,皆由吏部之较选。是当时之为吏部者,岂亦止取若今所谓应格者而为黄散哉,抑将止取今所谓铨量者而为黄散邪(《宋史·苏绅传》,上言古者自黄散而下,及隋之六品,唐之五品,皆吏部得专去留。今审官院流内铨,则古之吏部。三班院,古之兵部。不问官职之闲剧,才能之长短,惟以资历深浅为先后。有司但主簿籍而已,欲贤不肖有别,不可得也)。臣愿朝廷稍增重尚书之权,使之得以察百官之能否而与夺之。如丞簿以下官小而任轻者,固未能人人而察之也。至于县宰之寄以百里之民者,守贰之寄以一郡之民者,岂不重哉。且天下几州,一州几县。一岁之中,居者待者之外,到部而注拟县宰者几人,守贰又几人,则亦不过三数百而已。以一岁三数百之守贰县宰,而散之于三百六旬之日月,则一日之注拟者,绝多补寡,亦无几尔。一岁之间,而不能察三数百人之能否,则其为尚书者,亦偶人而已矣。月计之而不粗,岁计之而不精,则其州县之得人,岂不十而五六哉。虽不五六,岂不十而三四哉。以此较彼,不犹愈乎?或曰,尚书之权重,则将得以行其私,奈何?是不然。昔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,而德宗疑诸司所主,皆有情故,或受赂者。贽谏之曰,陛下择相,亦不出台省长官之中。岂有为长官则不能举一二属吏,居宰相则可择千百具僚。其要在于精择长吏。贽之说尽矣。今朝廷百官,孰非宰相进拟者,而不疑也。至于吏部长贰之注拟,而独疑其私乎?精择尚书,而假之以与夺之权,使得精择守贰县宰,而无专拘之以文法。庶乎天下不才之吏可以汰,而天下之治,犹可以复起也与。
绍兴三十二年,吏部侍郎浚景夏言,国家设铨选以听群吏之治,其掌于七司,著在令甲,所守者法也。今升降于胥吏之手,有所谓例焉。长贰有迁改,郎曹有替移,来者不可复知,去者不能尽告,索例而不获。虽有强明健敏之才,不复致议。引例而不当,虽有至公尽理之事,不复可伸。货赂公行,奸弊滋甚。尝观汉之公府有辞讼比,尚书有决事比,比之为言,犹今之例。今吏部七司,宜置例册。凡经申请,或堂白,或取旨者。每一事已,命郎官以次拟定,而长贰书之于册,永以为例。每半岁,上于尚书省,仍关御史台。如此则巧吏无所施,而铨叙平允矣。淳熙元年,参知政事龚茂良言,法者,公天下而为之者也。例者,因人而立,以坏天下之公者也。昔之患在于用例破法,今之患在于因例立法。自例行而法废矣。故谚称吏部为例部。是则铨政之害,在宋时即已患之,而今日尤甚。所以然者,法可知而例不可知,吏胥得操其两可之权。以市于下,世世相传。而虽以朝廷之力,不能拔而去之。甚哉例之为害也,又岂独吏部然哉。
寇莱公为相,章圣尝语两府,欲择一人为马部军指挥使。公方议其事,吏有以文籍进者,公问何书,对曰:“例簿也。”公曰:“朝廷欲用一衙官,尚须检例耶,安用我辈。坏国政者,正由此尔。”司马温公与吕惠卿论新法于上前,温公曰:“三司使掌天下财,不才而黜之可也,不可使两府侵其事。今为制置三司条例司,何也。宰相以道佐人主,安用例?苟用例,则胥吏足矣。今为看详中书条例司,何也?”惠卿不能对。
因河以为漕者禹也,壅河以为漕者明人也。故古曰河渠,今曰河防。
魏明帝遣司马懿征辽东,其时自雒阳出军,不过三千余里。而帝问往还几日,懿对以往百日,攻百日,还百日,以六十日为休息,如此一年足矣。此犹是古人师行日三十里之遗意。夏侯渊为将,赴急疾,常出敌之不意。军中为之语曰,典军校尉夏侯渊,三日五百,六日一千,此可偶用之于二三百里之近。不然,百里而走利者蹶上将,固兵家所忌也。
明初三场之制,虽有先后,而无轻重。乃士子之精力,多专于一经,略于考古。主司阅卷,复护初场所中之卷,而不深求其二三场。夫昔之所谓三场,非下帷十年,读书千卷,不能有此三场也。今则务于捷得,不过于四书一经之中,拟题一二百道。窃取他人之文记之,入场之日,钞誊一过,便可侥幸中式。而本经之全文,有不读者矣。率天下而为欲速成之童子,学问由此而衰,心术由此而坏。宋嘉中,知谏院欧阳修上书,今之举人,以二千人为率。请宽其日限,而先试以策而考之。择其文辞鄙恶者,文意颠倒重杂者,不识题者,不知故实,略而不对所问者,误引事迹者,虽能成文而理识乖诞者,杂犯旧格不考式者,凡此七等之人,先去之,计二千人可去五六百。以其留者,次试以论,又如前法而考之,又可去其二三百。其留而试诗赋者,不过千人矣。于千人而选五百,少而易考,不至劳昏。考而精当,则尽善矣。纵使考之不精,亦当不至太滥。盖其节抄剽盗之人,皆以先策论去之矣。比及诗赋,皆是已经策论、粗有学问、理识不至乖诞之人,纵使诗赋不工,亦可以中选矣。如此,可使童年新学全不晓事之人,无由而进。今不能复两汉举士之法,不得已而以言取人,则文忠之论,亦似可取。盖救今日之弊,莫急乎去节抄剽盗之人。而七等在所先去,则暗劣之徒无所侥幸,而至者渐少,科场亦自此而清也。
宋孝宗淳熙十一年十月,太常博士倪思言,举人轻视史学,今之论史者,独取汉唐混一之事。三国六朝五代,以为非盛世而耻谈之。然其进取之得失,守御之当否,筹策之疏密,区处兵民之方,形势成败之迹,俾加讨究,有补国家。请谕春官,凡课试命题,杂出诸史,无所拘忌。考核之际,稍以论策为重。毋止以初场定去留,从之。
黄宗羲曰,古之取士也宽,其用士也严。今之取士也严,其用士也宽。古者乡举里选,士之有贤能者,不患于不知。降而唐宋,其科目不一。士不得与于此,尚可转而从事于彼,是其取之之宽也。王制命乡论秀士,升之司徒,曰选士。司徒论选士之秀者,升之学,曰俊士。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,升之司马,曰进士。司马论进士之贤者,以告于王,而定其论。论定然后官之,任官然后爵之,位定然后禄之。唐之士,及第者未便解褐入仕,吏部又复试之。宋虽登第入仕,然亦止簿尉令录,榜首才得丞判,是其用之之严也。宽于取则无遗才,严于用则无幸进。今也不然,其取士止有科举一涂,虽使豪杰之士,若屈原、董仲舒、司马相如、扬雄之徒,舍是亦无繇而进。取之不谓严乎哉。一日苟得,上之列于侍从,下亦置之郡县。即其黜落,而为乡贡者,终身不复取解,授之以官。用之又何其宽也。严于取,则豪杰之老死邱壑者多矣。宽其用,此在位者多不得其人也。流俗之人,徒见二百年以来之功名气节,一二出于其中,遂以为科法已善,不必他求。不知科第之内,即聚此十百万人,不应功名气节之士,独不得入。则是功名气节之士之得科第,非科第之能得功名气节之士也。假使探筹较其长短而取之,行之数百年,则功名气节之士,亦自有出于探筹之中者,宁可谓探筹为取士之善法邪。究竟功名气节人物,不及汉唐远甚,徒使庸妄之辈充塞天下。岂天之不生才哉,则取之之法非也。我故宽取士之涂。有科举,有荐举,有太学,有任子,有郡县佐(其法以诸生掌六曹),有辟召,有绝学,有上书,而用之之严附见焉。
《文献通考·序》曰,三代而上,天下非天子所得私也。秦废封建,而始以天下奉一人矣。三代以上,田产非庶人所得私也。秦废井田,而始捐田产以予百姓矣。秦于其当与者取之,所当取者与之。然所袭既久,反古实难。欲复封建,是自割裂其土宇以启纷争。欲复井田,是强夺民之田亩以召怨读。书生之论,所以不可行也。随田之在民者,税之而不复问其多寡,始于商鞅。随民之有田者,税之而不复视其丁中,始于杨炎。三代井田之良法坏于鞅,唐租庸调之良法坏于炎。二人之事,君子所羞称。而后之为国者,莫不一遵其法,一或变之,则反至于烦扰无稽。而国与民,俱受其病。则以古今异宜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