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:朱子云:"道者日用事物當然之理,皆性之德而具於心。"其於"達道五"舉孟子所言"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.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,"以實之。又《答呂子約書》云:"陰陽也,君臣父子也,皆事物也;人之所行也,形而下者也,萬象紛羅者也。是數者各有當然之理,即所謂道也,當行之路也,形而上者也,沖漠無朕者也。"如是言道,故於《易》稱一陰一陽,《中庸》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,皆似語未備,且其目之為性,目之為道者,已屬純粹以精,故於修道不可通,以修為品節之而已。至修身以道,修道以仁,修道與修身並言,而修宇不得有異。但云能仁其身而不置解,其舉孟子之言,實天下之達道五也,在孟子稱教以人倫,是親、義、序、別、信,明屬修道之教,既曰"率性之謂道",又曰"修道以仁",如後儒之云"率其仁之性","率其義之性",豈可通哉?然《易》稱"立人之道,曰仁與義",後儒殆通於此而骸隔於彼歟?
曰:日月飲食之謂道,亦如陰陽氣化之為道也;據其實言謂之事,以本諸身行之不可廢謂之道。天地無心而成化,非得理失理之可議也。生於陸者,入水而死;生於水者,離水而死;生於南者,習於溫而不耐寒;生於北者,習於寒而不耐溫。此資之以為養者,彼受之以害生。天地之大德曰生,物之不以生而以殺者,豈天地之失德哉?故語道於天地,道之實體即理之精微,《易》言"一陰一陽之謂道",言"立天之道,曰陰與陽;立地之道,曰柔與剛"是也。質言之此道,精言之即此理。人之心知有明闇,當其明則不失;當其闇則有差謬之失;故語道於人,人倫日用為道之實事,"率性之謂道","修身以道","天下之達道五"是也。此所謂道不可不修者也,"修道以仁",及"聖人修之以為教"是也。人倫日用之事,實責諸身,觀其行事,身之修不修乃見,故曰"修身以道"。道之責諸身,往往易致差謬,必協乎仁,協乎義,協乎禮,然後於道無憾,故曰"修道以仁"。(舉仁以賅義禮,便文從略,故下即詳之。)此道之實事與理之精微,分而為言,質言之此道,精言之循而得理,斯乃道之至,所謂"中節之謂達道,所謂"君子之道","聖人之道"是也。"中節之為達道"者,中正不失,推之天下而準也,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昆弟、朋友之交,五者之為達道,但舉實事而已。智仁勇以行之,而後中正不失。然而即謂之達道者,達諸天下而不可廢也。彼釋氏棄人倫以成其自私,不明乎此也。《易》列仁義以配天之陰陽,地之柔剛,在天地質言之,而在人必精言之。然則人倫日用,固道之實事,行之而得,無韭仁也,無非義也;行之而失,猶謂之道,不可也。古人言道恆賅理,言理必要於中正不失。而道理二字對舉,或以道屬動,理屬靜,如《大戴禮記》孔子之言曰:"君子動必以道,靜必以理。"道,謂用其心知之明,行之乎人倫日用而不失;理,謂雖不見諸行事,湛然有其心而不放。或道主統,理主分;或道賅變,理主常,此皆虛以會之於事為,而非言夫實體也。以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為形而下,為萬象紛羅,不謂之道,是顯指《中庸》天下之達道五而背之,而別求諸沖漠無朕,惟老釋謂萬事為幻,謂空妙為真則然,奈何以老釋之言,衡論《易》《中庸》之言,而粗視君臣父子哉!彼釋氏之棄人倫而不顧,率天下之人同於禽獸者,由不知此為達道也。(六)
問:宋儒嘗反覆推究,先有理抑先有氣,(問先有理後有氣之說,朱子曰:"不消如此說。而今知得他合下先有理後有氣邪?後有理先有氣邪?皆不可得而推究。然以意度之,則疑此氣是依傍道理行,及此氣之緊,則理亦在焉。蓋氣則能凝結作理,卻無情意、無制度、無造作,只此氣凝聚處,理便在其中。且如天地間,人物草木禽獸,其生也莫不有種,定不會無種了,白地生出一箇物事,這箇都是氣。若理則只是箇淨潔空闊底世界,無形迹,他卻不會造作,氣則能醖釀凝聚生物也。")又譬之"二物渾淪,不害其各為一物",(朱子云:"理與氣決是二物,但在物上看,則二物渾淪,不可分開各在一處,然不害二物各為一物也。若在理上看,則雖未有物,而已有物之理,然亦但有其理而已,未嘗實有是物也。")及"主宰""樞紐""根柢"之說,目陰陽五行為空氣,以理為之主宰,(陳安卿云:"二氣流行,萬物生生不怠不底,只是空氣,必在有主宰之者,理是也。")為"男女萬物生生之本",(饒仲元云:"極者至極之義,樞紐根底之名,聖人以陰陽五行闔闢不窮,而此理為闔闢之主,男女萬物生生不息,而此理爲生生之本。")抑似實有見者非歟?
曰:非也,陰陽流行,其自然也。精言之,通乎其必然不可易,所謂理也。語陰陽而精言其理,猶語人而精言之曰聖人耳。聖人而後盡乎人之理,盡乎人之理非他,人倫日用盡乎其必然而已。推而極於不可易之為必然,乃語其至,非原其本。宋儒從而過求,徒以語其至者之意言思議,目為一物,謂與氣渾淪而成,主宰樞紐其中,聞之者因習焉不察,莫知其異於《六經》、孔孟之言也。況氣之流行,既為生氣,則生氣之靈,乃其主宰,如人之一身,心君乎耳目百體是也,豈待別求一物,為陰陽五行之主宰樞紐?下而就男女萬物言之,則陰陽五行乃其根底,乃其生生之本,亦豈待別求一物為之根底,而陰陽五行不足生生哉?(七)
問:後儒言理與古聖賢言理異歟?
曰:然。舉凡天地人物事為,不聞無可言之理者也。《詩》曰:"有物有則"是也。就天地人物事為,求其不易之則,是謂理。後儒尊大之,不徒曰天地人物事為之則,而轉曰"理無不在",以與氣分本末,視之如一物然,豈理也哉!就天地人物事為,求其不易之則,以歸於必然,理至明顯也。謂"理氣渾淪,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",將使學者皓首茫然,求其物不得,合諸古賢聖之言,牴牾不協。姑舍傳注,還而體會《六經》《論語》《孟子》之書,或庶幾矣。(八)
問:古人言天道、天德、天理、天命,何以別?
曰:一陰一陽。流行不已,生生不息。主其流行言,則曰道;主其生生言,則曰德。道其實體也,德即於道見之者也。天地之大德曰生,天德不在於此見乎?其流行,生生也,尋而求之,語大極於至鉅,語小極於至細,莫不各呈其條理;失條理而能生生者,未之有也。故舉生生即賅條理,舉條理即賅生生,信而可徴曰德,徴而可辨曰理,一也。孟子言孔子集大成,不過曰"始條理者,智之事也;終條理者,聖之事也",聖人之於天道至孔于而極其盛,條理的也。知條理之說者,其知理之謂矣。天理不於此見乎?凡言命者,受以為限制之稱,如命之東,則不得而西。故李義以為之限制而不敢踰,謂之命;氣數以為之限制而不能踰,亦謂之命。古人言天之所定,或曰天明,或曰天顯,或曰明命,蓋言乎昭示明顯曰命,言乎經常不易曰理,一也。天命不於此見乎?(九)
問:理之名起於條理歟?
曰:凡物之質,皆有文理,(亦呼文縷,理縷,語之轉耳。)粲然昭著曰文,循而分之,端緒不亂曰理。故理訓分,而言治亦通曰理。理之偏旁從玉,玉之文理也。蓋氣初生物,順而融之以成質,莫不具有分理,得其分則有條理而不紊,是以謂之條理。以植物言,其理自根而達末,又別於幹為枝,綴於枝成葉,根接土壤肥沃以通地氣,葉受風日雨露,以通天氣,地氣必上至乎葉,天氣必下返諸根,上下相貫,榮而不瘁者,循之於其理也。以動物言,呼吸通天氣,飲食通地氣,皆循經脈散布,周溉一身,血氣之所循流轉不阻者,亦於其理也。理字之本訓如是。因而推之,虛以明乎不易之則曰理。所謂則者,匪自我為之,求諸其物而已矣。《詩》曰:"天生烝民,有物有則。民之秉彜,好是懿德。"孔子曰:"作此詩者,其知道乎?"孟子申之曰:"故有物必有則,民之秉彜也,故好是懿德。"理也者,天下之民無日不秉持為經常者也,是以云"民之秉彜"。凡言與行得理之謂懿德,得理非他,言之而是、行之而當為得理;言之而非、行之而不當為失理。好其得理,惡其失理,於此見理者,人心之同然也。(十)